赶尽杀绝
那俩面对尊主向来只会行礼作揖的兄弟,从宴座中走出来,又在火离殿随便挑了一个羽民使奴,让他孤零零立在王座阶前。那使奴是个身形瘦弱、面色憔悴的青年羽民,一对黑色羽翼像用久了的破烂油纸伞,无力地打开,耷拉在背后。殿中的司幽看这个羽民使奴,好似在欣赏一只被人豢养的家禽,只要他们高兴,随时将其玩弄于股掌,就算让他主动走刀山下油锅,那都是毫不费力的事。
“怎么?跳个舞比叫你们当场脱裤子还难么?一个一个地推脱,最后拿出这么个什么用也不顶的使奴来敷衍本尊!”那位尊主不乐意了。
“还请尊主息怒,留心观看。”雷纨实在懒得再跟这绣花枕头计较。
夜阑瞪眼哼了一声,又去喝那由他宠姬一双秀手酿出来的美酒,好浇浇心里的火气。
只见长决从宽袖中牵出自己的手杖——司幽巫士的手杖做工极其精巧,但是使惯了刀的我眼神太拙,远看也看不出什么门道,虽然还停留以貌取物的境界,我却觉得那手杖除了好看之外,更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
长决将手杖隔空往那使奴一点……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长决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杖,将其重新拢回袖中之后,那站在原地的使奴依旧雷打不动、完好无损,夜阑跟我一样抱着一种欣赏高手过招的心情来观赏,本以为就算没能见到如舞雩那般精彩绝伦的舞姿,至少也能看看两个巫士现场卖弄潜心研究出来的跳大神,笑话笑话得个乐子也好回去睡觉,夜阑立刻变成一副被大人欺骗的小孩模样,忍不住的火爆脾气就要发作。
眼看着夜阑手里的酒杯下一刻要和火离大地同归于尽,舞雩甚至还来不及劝他,只见那使奴就站在原地全身发起颤来,紧接着,那他变成一副浑身包裹尸虫的皮囊,他的五官慢慢诡异地扭曲在一起,眼珠子深深凹陷——不仅是头颅之内,就连他整副皮囊之下,都有无数的尸虫在里面翻滚蠕动。顷刻间,使奴身体之内的尸虫就已经将宿主的身体蚕食,瞬间破体而出!使奴失去实体,无数的尸虫零零落落摊散在了地上,看上去好像一堆浸泡在大雨之中的污泥,只不过,正常的烂泥可没有原地起舞的本事。
这样的景象实在有些令人倒胃口,我估计着在座的恐怕除了用那几壶烈酒来压压恶心,再也没兴趣去多看一眼筵席上的珍馐美味了。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夜阑更加不满,但神色之中已然有些震惊,又见舞雩骇然,终于将酒杯往地上一砸,不悦地训斥道,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长决立刻跪下来,险些跟火离地板亲了嘴。
呆呆立在旁边的逢生这时也从自己的袖中轻轻扯出手杖,同样往那大殿中的烂泥指去,然后轻巧地往回一勾,又把那支见首不见尾是神龙杖拢回袖中,双手交握,显得委屈而无辜。
砸在地上的酒杯还没来得及粉身碎骨死了个透,那大殿之上的一摊烂泥居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一一堆叠起来,自行组织有序一般,转瞬间竟然又变成一个有鼻子有眼的“人”!那位从一个具有肉体到变成烂泥、再到眼前实形人体的羽民使奴从人和虫的变换之中溜达了一圈回来,竟然还能自己回到原先侍立的位置!
看得懂其中门道的内行家们忍不住拍手叫好,看得直泛恶心和毛骨悚然的外行却冒了一身的冷汗。
“尊主,您看如何?”像是出自自己的手笔,雷纨颇有些得意地说。
“哈,大将军好重的口味!还是留着你自己消化吧。”夜阑冷笑。
“那么舞雩姑娘还要坚持讨要这两个使奴吗?”雷纨道。
火离殿实在封闭,当着司幽妖族两大将军的面,就凭我和墨漓两人恐怕留个全尸都是难事,更别说在这种还有七巫三士护法的情况下,我们两个能完好无损地逃出去。眼下能寄予最大希望的,也许就是这个张着一张跟闵兰极为相似的脸的舞雩了。
“自然是要。”舞雩凛然答道。
雷纨脸色像一只淹死在阴沟里的老鼠,不想再多说任何一句话。
“鳞,这两个使奴就当作是送给本尊的吧,日后另加补偿与你,可好?”夜阑偏心道。
满腹委屈的鳞哪敢不从,就算再舍不得墨漓也不敢违逆夜阑的意思,干脆承情讨好:“承蒙尊主青眼,若能讨得舞雩姑娘的欢欣,哪有不从之理?”
舞雩称谢:“感激尊主恩赏,多谢鳞姐姐馈赠!”
“玩物丧志!”雷纨摇头,轻声骂道。
耳尖的夜阑道:“好了,您的谆谆教诲,本尊时刻牢记,现在且来谈谈此次剿灭羽民余孽的头等大事吧——舞雩,你不便听,先回去休息吧,——这样大将军可满意了?”
“不必。”雷纨并不满意,“既然舞雩姑娘已经归入绝音宫,那也当入我司幽族,况且尊主不计前嫌、不避忌讳,分‘解酲阁’与你入住,你也识趣,尽忘前尘,一心一意服侍尊主,有些话你可以不必回避,只管在此倾听,也好教你彻底望断前根,死了初心。”
夜阑没去多想雷纨为何突然有这样突然的转变,还以为这个大将军暂时把自己这个在他面前就变得有名无实的尊主放在了眼里,态度也由阴转晴道:“这就是大将军的通情达理之处了,舞雩,你且在火离殿上陪我喝几杯再走吧。”
早就习惯了满腹心机的雷纨那张和心思一样阴晴不定的脸,舞雩虽然犯难,也明明知道雷纨葫芦里卖的药,却不敢违背这位连尊主夜阑都要忌惮三分的大将军,于是敛去犹疑不定的情绪,依旧恭敬回道:“既然大将军不避嫌,众位也勿要嫌弃舞雩碍眼,能陪伴尊主共饮几杯本来也是奴婢的荣幸。”
大殿之中,众人各怀心事,各有异色,但那些把命全部悬在刀尖之上的七巫三士,又有哪个是真正的好事之徒?听得大将军和尊主的口角之争,一众人全都默不作声,不敢插上一句话,那副将孤介也只是默默饮酒,淡定地旁观着这一场看似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戏剧。
“众位辛劳,为司幽一族尽心尽力,干!”雷纨举起酒杯,向众人道。
众人齐齐举杯共饮,承了大将军的敬。
“这回清剿羽民余孽,翼、鳞、甲,你们功劳不小。”雷纨放下酒杯,看似夸赞,实则意在让七巫三士给出行动报告,无论是对尊主还是对自己的手下,他脸色始终阴翳,两点蚕豆双目,却狡黠如炬,任谁都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那自诩冷艳无双的鳞和莽撞粗鲁的甲二人相互看看,使使眼色,谁也不敢先站起来回话,翼却没加丝毫怠慢犹豫,从座上站起来,一字一句地答道:“回禀尊主、回禀大将军,经由探报勘察、巫士卜测,发现藏匿于十万封山的羽民余孽共计八十三人,小人同鳞、甲,无一放过,尽数清剿干净,斩下一百六十六只羽民飞翅,唯恐血污火离大殿,今存放于八风北塔之中,只待大将军检验。”
夜阑半是佩服半是嘲讽地说道:“不愧是‘司幽之翼’,的确不负你杀敌手段的狠辣风范。”
翼听得尊主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他实际是在维护那位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的舞雩姑娘的心绪,但要想表现得无畏忠心,藉此机会换得进阶升迁和丰厚赏赐,不在手握重兵、掌握一国实权的大将军雷纨面前邀功,难道在那只知沉迷美色、毫无经纬谋略的傀儡尊主夜阑面前刻意讨好么?
但翼并非是一个只知玩命效命的死士,仍不忘向夜阑垂首躬身表歉。
雷纨抬掌一挥,示意翼坐下来,把目光落向七巫。
先是看了一眼那登图浪子无涯,无涯似乎是在心里酝酿了满腔热血忠心的话,刚欲站起来吐露忠心,大将军雷纨却很快将阴郁目光移开,并不给他花言巧语的机会。
又见那对装扮地花枝招展的姐妹花儿,早就把先前见到倜傥眠风的那份欢雀收敛了个干干净净,看也不敢多看一眼那位比她们主子孤介还要神通广大的大将军,只是攒握着双手,比见到她们朝思暮想的情郎眠风还要脸红羞赧。
雷纨看不得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女人作态,冷哼一声,又瞟了一眼那对只知天下世界巫蛊之术天下无敌的巫士,长决和逢生这对榆木脑袋甚至比老葫芦所能够装载的水量还要少些,也不知他们从来就是这样的痴痴愣愣,还是对眼前这位威严无限的大将军心有所惧。
要求他俩做个清剿报告的回话是没什么指望了,雷纨倒也没把他俩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又扫了扫那冰山般的孤傲圣洁美人——残雪。她姿态优雅地坐在桌前,被衣裙严实遮掩的两条细长双腿交叠,素手握杯,醉意微微,似乎毫不关心雷纨的意图,一派“你随意,我干了”的态度,雷纨的花胡须微动,最后颇有深意地看向那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眠风。
眠风果然会意,站起身来凛然恭谦答道:“十万封山素来作为茫渊最难清查和探涉之地,本就是易守难攻的天险,就是那在茫渊栖居了七万年的羽民也还有未曾探足涉及的隐秘险恶之地,除却先年扎根居住的精灵和老妖、后来移居迁入的我族,必定还有有数量未能探明的羽民,虽然这次七巫极力配合翼、鳞、甲三位大人,清剿了部分羽民余孽,但依小人看来,这八十三人恐怕只是羽民的冰山一角。”
雷纨不说话,但素来阴郁的神色稍稍舒展,并且示意眠风继续说下去,明显十分器重这位年轻的巫士。
眠风略有迟疑,知道话锋已经指向了三士,而且透露出三士只凭蛮力而毫无远见的弱势,显然感觉到在众人面前发表这样尽显个人谋略的长篇大论有些不合适,只有那些爱色相也爱才华的女子才会对自己怀抱以艳羡钦佩之情,一如红叶与冷月两姐妹,但是那些嫉贤妒能的小人可就大不一样了,小人的心思一旦生根发芽,那可是比刀剑无眼来得更加可怕,而自己这样做,无异于引火烧身,可既然大将军要求自己,他又不得不说,于是干脆将众人的关注从自己身上转移,继续道:“且不说远的十万封山,就说距离我们最近、羽民使奴最多的……幽兰谷。”眠风说道“幽兰谷”三字,有意无意地抬眼看向舞雩,“自五百年前妖域争夺战以来,为了彻底清剿羽民残部,繁华重镇例如无夜城悉数拆毁夷为平地,羽民将士及其贵族也被封印于暗林荆棘棺柩地,却只有那众所周知的幽兰谷尚保留不至于村毁人亡,这其中缘由,无需小人明说,相信大将军和众位同僚都心知肚明。”众人仍是静默无言,却全部都往那位乖巧听话地蜷缩在夜阑身边的少女瞥去,也只敢瞥一眼,毕竟谁都不敢无视那位尊主的护短。
但我和墨漓就不瞭解其中的个所以然了,难不成幽兰谷至今尚存还与这个长相与闵兰极其相似的少女有关么?
夜阑道:“是么?幽兰谷保留至今是本尊的旨意,在本尊眼里看起来,生满琪花瑶草、珍木异卉的幽兰谷比这难看的绝音宫好看得多,你有意见?”
既然将众人的关注点转嫁到舞雩身上,让众人认为之所以茫渊还藏有不知其数的羽民,原祸在于舞雩惑主,眠风自动退居于全力协助翼鳞甲三士的小角色,回道:“小人不敢。”
夜阑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不必再多言,对眠风道:“那就继续喝酒吧。”
忽然见那无论是对谁都不愿费功夫搭理的孤傲美人残雪站起身来,对夜阑和雷纨行了礼,说道:“所以,这一次除了全力协助翼鳞甲三位大人以外,七巫还特意前往幽兰谷去巡查了羽民使奴的聚居之所。”她的声音如初春河流解冻的碎凌裂冰,缓缓通过狭窄挤拥的河道,虽然悦人耳,但是在我听来却如魔音。
七巫去了幽兰谷!依照我和墨漓与闵兰和松音在幽兰谷相会的时日推算,他们在幽兰谷巡逻的时候,与我们在幽兰谷之时,不正恰好是同一天么?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后怕,我们待在闵兰的旧居里,甚至我和墨漓还在屋外露天睡了一宿,这七巫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巡视!没被撞见,是这些七巫在黑夜间眼拙,还是有什么别的阴谋?我一边装面瘫,一边心胸翻涌,飞快地思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们更擅于装神弄鬼,那我和墨漓此时的处境不是更加危险?若是继续待在这火离大殿,只怕随时都有被生剐活剖的危险。
残雪继续道:“我们发现许多使奴不安分,即便是用了蛊虫,也没能完全将其控制,还是有许多使奴妄想通过幽兰谷上空的结界逃离茫渊。尊主,大将军,小人斗胆建议将所有羽民使奴的双翼剔除!”
说完,那歹毒的女人便用厉鬼勾魂一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墨漓看,蛇蝎心肠啊!原来你竟然有这样恶毒的目的在此,难不成自你己无法拥有的,也见不得别人拥有?但是直觉告诉我,她不像是那种心胸狭窄到由妒生恨的女人,我猜想这个女人肯定在羽民妖族人中受过莫大的伤害和屈辱,而今提出这种残忍的建议是想要报复羽民族,以雪前尘旧恨。一个仇恨充满内心的人何其可怕,可怕到要将仇恨延伸到那些无辜的人,可怕到要波及祸害到我和墨漓。
“你胆子确实不小,难道你对舞雩也存有这种歹毒的心思吗?”夜阑怒道。
然而被仇恨一时迷了心窍的残雪却争辩道:“尊主,难道您忘了舞雩姑娘早已归入绝音宫,早就自毁双翼了吗……”
“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不仅是对羽民有深仇大恨,就连我这个尊主,你也不放在眼里了吧!”夜阑怒声喝止道。
残雪只得愤愤坐下,不敢再言语,端起桌上的酒壶,大口大口地猛灌。
舞雩脸色比那气闷苦恼的残雪终更加难看,听不下去,向夜阑请示道:“尊主,奴婢有些不适,想叫这两个使奴随伴,回‘解酲阁’去休息,还望尊主恩准。”
夜阑对舞雩十分关怀体贴,立刻允许,我和墨漓如遇大赦。
不知是刻意说予舞雩听,要在精神上致使这个柔弱少女崩溃,还是为残雪打圆场,有意杀夜阑的戾气,最后只听得雷纨道:“做得不错,只是野草毕竟在这茫渊的土地上曾根深蒂固,即便用的是烈火,这里点烧一把,那里焚灭一片,也终究不是长久的计策,枯木遇水则逢生啊,更别谈是这近五百年来依旧和我族争斗不休的羽民妖族了,只怕在这的来之则杀、躲之则防的战场上,最后占去了先机的,反倒是敌人,那些用了蛊虫的使奴也不可轻易放过,介儿,你有何想法?”
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只说了四个字“赶尽杀绝。”听得众人都是冷汗湿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