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乎舞雩
步步杀机霎时化解成温柔笑。
不知何时,一个身着白纱衣裙的少女早已款款行进大殿之中,她一头云发铺满双肩后背,与她那身随着步伐轻盈流动的衣裙相衬相配,远山眉浅浅,秋波眼盈盈,蒜鼻一点,樱唇微启;纤体娇柔,玉骨冰肌,含笑而来。少女置身于充满杀伐之气的火离大殿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彷佛一朵青莲生长在污泥遍布的池塘,却不沾染一丁点儿污秽腥气。所有人都在她慢慢走过来的那一刻屏住了呼吸,好像生怕自己身为妖精的浑浊之气玷污了这位屈尊下凡的圣洁少女。可我怎么觉得,这少女竟然颇有些眼熟。
“舞雩!你来了?”身为司幽一族尊主的夜阑看见眼前的少女,万分惊喜地叫道,把大殿这份奇妙的气氛打破,提醒着众人,这位看似仙人的少女,原是属于王座上的那位尊主。
“尊主在此设下盛宴犒赏众位大人,舞雩虽不过身为一介歌姬,却也不敢终日安享清闲。”那名唤“舞雩”的少女恭谦答道。
“来得好,快过来。”夜阑本想要从王座上站起身来去迎接那少女,但是又不得不顾及身份地位,只好强行按捺住欢心喜悦,把她招呼过来。
舞雩并没有顺从地立即往王座的方向走去,而是行在大殿中央站住,分别向那大将军雷纨、副将军孤介、三士和七巫行了礼,然后从不紧不慢地走上阶前。
那少女款款行来,步履轻巧,步步生莲,我听见墨漓令人难以察觉地深吸了口气,当时的场合实在不方便再跟他有什么交流,当时我不解其中缘由,只以肤浅的小心思去揣摩墨漓的想法,心想:世间那么多美丽女子,就算你只取这一瓢饮,也不亏。且不说我身为女子尚且被眼前这个少女迷住,若我身为男子,要说我不动心,那也是骗人的话。
然而,当我真真切切地看清那少女的模样之后,也是惊讶地愣在了当场,这个少女……这个明媚娇艳而不染风尘的女子,这个身在司幽绝音宫却宠辱不惊的少女,她不是闵兰又是谁?
我一时懵了圈儿,闵兰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幽兰谷村口各自分别,松音前去十万封山,闵兰去往茫渊之外,难不成原先的计划改变了?还是她也与我和墨漓有着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不得不出现在这个地方?我为闵兰身在绝音宫找了许多理由来解释,但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看起来深受宠幸。
“闵兰”走上阶前,来到王座,看到墨漓的时候,竟然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她那表现得本就不十分明显的情绪只是一掠而过,随即又马上恢复成乖巧可爱的模样,诺诺地立在夜阑的面前,微微垂首,静默含羞。
夜阑大喜,想要拉过她的手,却被她巧妙地避开,轻轻后退一步,怯怯作礼说道:“此刻大家都有了三分醉意,如果尊主和众位大人不嫌弃,奴婢恳请献丑。”
“好!当然好,求之不得!”夜阑抚掌称赞道,“各位继续喝酒吧,羽民使奴的手里可是出不了这么好的‘拂桑’酒,众位可知,这酒中珍品也是舞雩的手笔!”
话音一落,在座的各怀心思,早已按捺不住心中馋虫的甲率先端起酒盅,敞开巨口,照着他那虎狼之口就是一灌豪饮;那盯着眼前的美酒研究了许久的无涯,一支巫士节杖都快要被他那双纤巧玉指握断;一直性子狂放不羁的翼,终于等来尊主开宴的允许,也立即伸过那双向来以沾染鲜血为荣的手去斟酒拿菜;其余人,似那始终痴痴愣愣的长决和逢生,还有一众女妖,也显现出他们极度嗜酒的嘴脸来,也不知是那尊主赏赐的美酒有那么珍奇宝贵的效用,还是太长滴酒未沾的缘由致使。七巫之中最为出众的眠风是真个斯文,端起酒杯,第一口倒也不急于饮下,而是邀约着众人先向尊主夜阑敬了一杯,再向雷纨和孤介各自敬了一杯,尽说些表忠谦虚的话,从雷纨和夜阑的反应看得出来,他也是在七巫三士中最受赏识的人物;唯有那脸色始终苍白如雪的少年副将军孤介,不吃不饮,不言不语,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却最让人不敢轻视。
“闵兰”在享用众人夸赞的同时,不忘为夜阑斟上一杯美酒,然后径直走上那清池方台,大殿顶上的照明火光全部落在她身上,显得她并不算高挑的身躯飘渺朦胧。只见她将悬佩在腰间的铃铛轻轻一摇,一声清脆灵动的“叮当”之声响起,幽幽在整座大殿上荡开来,接着,便有早已准备好奏曲的乐女自大殿四方向舞雩靠近,那笙箫、琴瑟、琵琶、皮鼓、铜钟、竖琴等各类乐器在她们口中手里瞬间成活,一曲只得天上听闻的合奏舞乐在大殿上如石落水,成涟成漪荡漾开来,只先拨弄一阵舞乐,便陶醉了众人的心野,然而,令众人真正沉醉神往的,还是那火离殿中心少女的舞姿。
少女转自原地翩然起舞,不敢去描摹她那云瀑长发飘扬,但见春日里新发的嫩柳枝条迎风飘摇;不说她白色裙衫散开飞荡,只见一柄纸伞在滂沱大雨里旋转,打飞从九天落入凡尘的雨线;她体态纤纤灵巧,又是一身的冰肌玉骨,天生就是为舞而生、浑然天成的精灵。
随着舞乐由空灵轻盈渐渐转入激荡且扣人心弦,少女忽然抛起藏在袖口之中的长绫白练,那白练亦如两缕白云流烟,藉着她那双藕臂的力量舒展而开,在空中凝定不动,复似两对飞羽,心甘情愿地载动少女翱翔,只有她才可操控自如,只有她能将这样的纱袖赋予灵性和生命。
琴音忽然被乐女挑高,舞雩倏然将长袖白练往大殿顶上那团照明火焰抛去,在众人的惊呼之下,她的长袖果然沾了火焰。夜阑有些担心地想要站起来查看她是否会受到那长袖上火焰的薰燎,但是接下来舞雩的举动,让他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又见舞雩将那两段白练往水池之中挥去,舞步平地生风,轻巧变换跳跃,以白练末端的火焰去点着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河灯,配合着清越激扬乐曲和狐追兔奔舞步,河灯被少女一盏一盏地点上,燃起比花朵娇艳百倍的红光,浮在水池之上,泛泛波光,相映相连,似一朵朵红莲开于河池。
少女并未马上收回长袖,而是还将那白练去轻点着水面,惊鸿不若她翩翩然,游龙亦不如她矫健,她那白练长袖的末端慢慢地忽然也像是卷起两朵红莲,细看却非红莲而似火焰,再细看却又发现两者都不是,只是那红艳的颜色顺着袖口往上攀爬,蔓延至她的双肩、领口,腰间、裙摆,然后,少女原本洁白如雪的衣裙全然被染成绛红,而少女在那方池台上依旧舞而不停,竟然像是化成了一团燃烧跳动不止的火焰。
再看,令众人更加惊奇的是,少女的衣裙居然燃烧起来,令旁观者忍不住暗为她担忧,少女命悬一线,旁观者亦无不是心惊肉跳。忽然,少女的火红色衣裙被燃烧殆尽,衣裳碎片尽皆化为灰烬,洋洋落于大殿,人却还是毫发未伤,完好无损。
忽的,音乐戛然而止,少女的舞步停顿不动,等到红色舞裙的碎片风化碎散落尽以后,那少女又恢复成一袭白衣白裙的娇美清秀原样,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她突然断掉手里的白练长袖,其碎片化为十二只单爪怪鸟,扑扑簌簌地朝着在座的所有人飞去,单爪抓起众人面前的酒壶,为所有人斟满了一杯美酒之后,又消失不见。
尊主夜阑率先惊叹着拍手叫好,随即大殿之内所有人都鼓起掌来,无论是先前为舞雩容颜赏心悦目的男妖和还是妒忌有加的女妖们,此刻无不流露出或爱慕或钦佩的表情。
夜阑早就按捺不住积蓄于心的欢喜,此刻便也忘乎所以地离开王座、碎步移下大殿台阶,更不去理会雷纨给他注意身份的提醒,直接走到舞雩站立的水池中心方台上,牵起少女的秀手,带至王座上坐下来,对着众臣兴致颇高地说道:“当赏!”
雷纨脸色有异,扯了扯嘴皮,却也不好说什么。原本一场给七巫三士准备的庆功筵席,硬是被夜阑弄成了宠幸歌姬的荒唐拙宴,从众人习以为常的表现可以看出,这也不是他们这个年轻的妖王第一次如此胡闹了。
“你说,你想要些什么赏赐?”夜阑宠溺地对舞雩道,分明是一副对待恋人的讨好态度,只怕就算少女开口说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义不容辞登上九天去给她摘下来,哪里还有一点千万司幽妖族领袖的威严模样。
“尊主!”雷纨颇有些严厉地提醒,一众在场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夜阑极不耐烦地皱着眉头丢给他一眼,却也稍微收敛了些,不敢在这司幽第一大将面前太过放肆。
舞雩却敢仗着尊主的宠溺果断开口要求道:“奴婢所居的‘解酲阁’除了乐女,再难得个讲讲知心话的人,奴婢自知位卑言轻,不敢求司幽侍女解心,只求的个照顾奴婢起居梳洗的羽民仆役也就是莫大的心愿了,若方才那一舞尊主看了还算赏心悦目,就请您把那两个使奴赏赐给奴婢吧。”说着,便伸出削葱玉指,指向乔装改扮成使奴的我和墨漓。
一直不敢声言的鳞见舞雩开口要自己的使奴,脸色一变,寻求靠山一般地望向孤介和雷纨,奈何看似病身孱弱的少将军孤介只把自己当作袖手之客,毫无兴趣参与手下和尊主宠姬这女人只见的争风吃醋,鳞便只有连哀求添上三分被欺辱的不服,向雷纨看去,只是雷纨又何尝是那种甘心为手下人豁出老脸的人物呢?
夜阑笑道:“好,既然你想要……只是这两个使奴原本是孤介大人的——孤介,你可愿意把你这两个小使奴转赠与舞雩?”
那位从年纪轻轻起就做了司幽副将军的少年闻得尊主唤他的名字,面不改色、头也不抬地答道:“我早将奴隶送给鳞,尊主只管询问她吧,鳞若愿意,任凭尊主。”
鳞颇有些感激地看了一眼孤介,但是她根本无法违拗一族之主的想法。当夜阑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把自己的使奴白白送出手去的时候,鳞又哪里敢说一个“不”字?
“尊主,使奴本是鳞此次在清缴羽民余孽立下功劳,从臣义子手下讨要来的奖赏,臣素来只听闻庆功宴上奖赏功臣,却没听过此时要回功臣的赏赐一理。”雷纨终于对夜阑的偏心胡闹不满。
夜阑玩心稍敛,没什么好气道:“大将军,本尊知道,您和各位的功劳也不小,这不特意给你们准备了这么丰盛的一席盛宴么?想要什么赏赐,大将军只管开口,只要是本尊能给的,司幽国库里面存的,还不是您老人家一句话的事?”
雷纨道:“臣自跟随先尊率领司幽族人征伐茫渊,不惜万里于此处立命安身,直至今日辅佐尊主上位,皆为臣子本职,不敢讨赏。舞雩姑娘才貌双全,方才一舞更是惊艳满座羣雄,尊主欲重赏也在情理之中,但勿怪臣多言,舞雩姑娘毕竟身份特殊,既已归入绝音宫时长日久,尊主愿意何为那也当是任凭君心,但请尊主也分些薄赏薄面与座下小兵。”
夜阑对雷纨一番做作的言语不以为然,同样是毫不客气道:“您老人家的功勋本尊时刻记于心上,那些把耳朵磨出茧子的话其实大可不必动不动就挂在嘴上,舞雩的与众不同,除了本尊,无人能懂。”
堂堂司幽尊主和大将军竟然在火离殿上为了两个小小使奴相争执,这种在本族人面前丢了颜面、放到外头更加难以启齿的烂事,估计也只有司幽这羣不成体统的家伙能想的一出是一出了。
“尊主何必为了两个卑贱的使奴与老朽一般见识。”随即,那雷纨向一旁的长决和逢生隐晦地望了一眼,两呆滞的目光忽然间一亮。
雷纨又道:“方才舞雩姑娘的表演精彩绝伦,那么恳请尊主也允许臣给你看一出把戏,可好?”
夜阑好像见了比野豚会上树、悍鱼能飞天还要新鲜的场面,大笑道:“大将军居然还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早些拿出来?莫非,您跳舞还能跳得过舞雩!”
不知道该说夜阑究竟是无知还是百无禁忌,若非还有个“尊主”的名头顶着护身,恐怕夜早就被司幽大将军灭了不只一千回了。
长决和逢生从座上站起来,对夜阑行礼道:“尊主。”
夜阑诧异道:“怎么,跳舞的不是大将军,是你们两个?”
雷纨硬生生地把将要翻出的白眼连同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压了下去。
“你们两兄弟不是只会跳神吗?怎么我没听说过你俩还会跳舞?”夜阑端着酒杯,饶有兴致。
舞雩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