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像是即将有一场好雨。这样的天气容易令人恹恹无力,心情也会随着它陷入低谷。但是对于陈然来说,现在即便有再好的艳阳也化不开掉入冰窖的心情,就像突然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变成了杀人凶手,任谁也无法接受。
木门被他“吱呀”一声打开,里面的一切都没变,和离开时一模一样。现在再踏进这个老房子,陈然却觉得脚下无力,梁卓婷的灵魂是否徘徊在这里没有离去,所以自己才会经常看见她?陈然来这里,也是想找她,再见她一面。
天色越来越暗,没有开灯,陈然走进房里,防尘布将整个房间铺得冰冷,没有一丝生气。坐在院子前木台阶上的背影,长发随着微风飘啊飘,她好像是在望着院子里的树出神。
陈然走过去,坐在梁卓婷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待审判。
梁卓婷转过头来,抚抚有些凌乱的头发,对着他微微一笑,用唇语说:“你回来了?”陈然低低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我不是有心的。”梁卓婷仍旧微笑着:“没关系,我从没怪过你。”
陈然转过头去也看着那棵树,树叶随着风忧伤地舞蹈,一颗雨珠从天而降,刚好滴到他的眼角,像是泪。“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梁卓婷有些冰冷的手扶上他的,轻轻摇,像是在安慰。雨在一瞬间就下得密集了,风一吹,全往他们的身上吹。陈然说:“告诉我,你在哪里,让我去看你。”他转过头,梁卓婷仍是笑着,轻轻摇头,身影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陈然想伸手去触碰,但终究只是捞到几丝清雨。
雨越下越大,陈然就坐在那里,任雨水打湿头发、衣服。泪水从眼角慢慢流出,但转瞬便被雨水冲掉。陈然哭了,放声大哭,对着天空高喊:“对不起!对不起!”可是雨也吞噬了他的回音,阴沉的天际一片苍茫。
赵玲站在门外,看着陈然的背影,心重重地纠结起来,只能陪着他流泪,哭倒在骆齐怀里。骆齐轻轻揽着她,心里百感交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陈然回到家,又是大病一场,等病好了之后,才找骆齐陪他去孤儿院。
院长看到陈然,一眼便认出他,连忙说:“哎,年轻人,原来是你啊。我帮你打听过了,那个女孩子有个朋友叫谭谭,好像嫁到国外去了,现在也不好联系,真不好意思啊!”陈然勉强扯起嘴角一笑:“谢谢你。不过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她埋在哪里的,我想去看看她。”院长疑惑地说:“你不是她朋友吗,连她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啊?”陈然默默地低下头。
院长看他的神情,叹了口气:“哎,看你的样子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听说她埋在西郊的墓园里,我也没去看过,记得去的时候帮我给她说一声,大家都挺想念她的。”陈然点点头,说:“谢谢。”
雨浠浠沥沥地还在下,给扫墓的人平添几分哀愁。墓园很安静,路湿湿的,人走在上面会发出轻微的“啪啪”声。那种“啪啪”声从远处传来,三双鞋越走越近。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走在最前面,后面紧跟着一双高跟鞋,与它平行的是一双男式皮鞋。
赵玲帮陈然撑着伞,他自己不打,顾不上打伞,而赵玲却怕病刚好的他再淋病了。骆齐静静地走在赵玲旁边,看着她如此体贴入微,心里也有些酸酸的。
梁卓婷的墓好像很久没人来祭奠了。照片上蒙了灰,陈然仔细地帮她拭去,照片上的人露出他很熟悉的微微笑容。陈然和骆齐将墓好好整理了一番,赵玲就拿着东西站在旁边,看着墓上的那张照片。
记得是多久以前,每当从老房子的墙外看过去,也许就能看见她这样与世无争的笑容那时,也曾引起她多少的羡慕。哦,记得有一次,她与男朋友大吵了一架,心情很不好,便又走到墙外站了很久。女孩一直都没出来,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回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里面发生的事。后来女孩出来晾衣服,看到了她,还比着手势请她进去坐一会儿。赵玲摆摆手,对她笑了一笑,便走了。没想到,那一面之后,便再也没机会看见她,生命竟是如此脆弱!
赵玲的眼光转向陈然忙碌的背影,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机缘,自己爱上的竟会是令那种安定她心情的笑容消失的人。陈然是错了,欠她的。
打扫完墓,陈然将花放在墓碑前,半蹲着注视着墓碑上的照片,这堆黄土下面,就是他所犯下的错误,一个鲜活而美丽的生命,还有一段浪漫美丽的爱情。陈然想,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梁卓婷和她男朋友之间的事已经解决了,说不定两人现在还幸福地生活着,说不定偶尔在街上还能遇到他们携子带女地散步……赵玲就这么倾着身子将伞遮在他头上。骆齐撑着伞站在她身后。三个人的身形,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墓前停留良久。
雨一下就是几天,天气也随之转凉了,炎热的夏天过去,秋天带着忧伤的步调慢慢走来。骆齐的失落来自于赵玲的电话:“kevin决定回加拿大,我也和他一起回去。什么时候我们见个面,说声再见吧。”终于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以前就算她不再属于他,至少也在身边,在触手可及看得见的地方。而现在,她即将真正离去,从此与他再也没有一丝关系。
收拾好行李,陈然和赵玲再次回到老房子,这里留下他们太多的回忆,是告别也好,是了结也好。
陈然走到那棵大树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棵大树的树叶也开始发黄了,眼看着就要落下来,旧的生命已经结束,新的生命即将在明年的春季重新轮回。而对于他自己呢?是不是真的可以抛开一切,回到加拿大,重新开始?
陈然将日记本放到树下,这是梁卓婷很喜欢的地方。日记没有看完,他甚至没有继续往下翻的勇气。大树后,梁卓婷走了出来,眼中似有泪光闪闪。
“对不起,我曾经答应过你,帮你找到那个人,将这本日记交给他。可是我现在做不到了,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梁卓婷蹲下身,将日记本捧在胸口,头埋得低低的,肩膀一动一动似在抽泣。陈然本来伤痛的心就这么被撕开一个血口子,痛得转过身去。
身后,赵玲正注视着他,她只希望陈然在告别这一切之后,能恢复正常的生活。他们将在加拿大,没人打扰,无忧无虑。
走出老房子,两人牵着手往坡下走,一直不语。陈然其实心里是感激的,他知道这阵子赵玲为他付出了多少,现在又肯放弃事业陪他回加拿大,于是手握得更紧了些。赵玲感受到了手上的力量,抬起头来看他,微微一笑。
走到便利店前,陈然止却了脚步,他说:“我们进去买点东西吧。”赵玲不明白这个便利店对于梁卓婷的意义,也不明白陈然想要进去买东西,只不过是为了再感受一次梁卓婷的过去,于是点了点头。
选了点东西,到柜台前付帐。店员正在和另一个人聊天,看见顾客来了便停止说话,拿起东西结算起来。这时,与店员聊天的那个人惊奇地“咦”了一声,他指着陈然说:“原来是你啊,很久没见了。”
陈然和赵玲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陈然问:“我们认识?”正在算帐的店员说:“他是之前这里的店员,现在调到另一个店去了。”那个人说:“是啊,难道你忘啦?以前你和你女朋友常来的。”他看了看旁边的赵玲,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立即圆场说:“哦,原来……哈,没什么,没什么!”
陈然听得糊涂,心中的某一处却像被点亮了:“什么我和我女朋友常来?对不起,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那人有些尴尬地说:“哎,算了吧,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免得你现在的女朋友不高兴。”但陈然却说:“不好意思,因为我得过失忆症,将以前的事忘了,所以很想知道。”
那个人和店员面面相觑,只好说:“你以前不是住在上面的吗?就是斜坡上的那个房子。你和你女朋友……”说到这里他看了赵玲一眼,见她也是一脸惊奇的表情,才继续说,“经常到我们这里来买东西,所以我才认得你。不过后来你们再也没来过,我也调走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陈然心中的那个亮点越来越大,他以前来过这个城市,曾经住的那个房子,那个房子里的女孩……他拔腿就向老房子奔去,赵玲跟着他追了过去,留下两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然冲回大树下,梁卓婷早已不在。他跑过去拿起日记本,翻来翻去,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赵玲一把抓住他的手:“kevin,你怎么了?”陈然抬眼,看到原来就在放日记本的树身上面,刻了一颗星星的图案。图案下有个箭头,直指地上。
陈然放下日记本,用双手在泥地上刨起来,下面,一定有什么。
那个盒子埋得很浅,陈然刚刚挖开地面没多久,它紫色的一角便显露了出来。陈然停止了动作,赵玲也惊呆了,大树下,埋藏的是怎样一个故事?
“喂,骆齐,我帮你找到了那个号码最常联系的一个号,现在仍有人使用,你打过去看一下吧。”手心紧攥着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骆齐竟有些紧张了,电话那头会不会就是那个叫“东耳”的人?
电话接通了,那头很清脆的,“Hei?”是个轻快的女声。骆齐竟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President, very sorry to bother you, but do you know Liangzhuo Ting?”骆齐希望对方听得懂英文。谁知电话那头却吃了一惊,直接用中文问:“梁卓婷?你有什么事?”
听到对方会中文,骆齐很高兴,便也用中文说早已备好的藉口:“你好,我是《Mee》杂志的总编,我们去年收到梁卓婷小姐寄来的参赛作品,本来该作品获得了我们的一等奖,但由于工作人员的疏忽,将她的名字与另外一个人调换了。现在我们查觉到这个错误,打给梁小姐,她已经停机了,我们根据她的电话记录打了过来,希望能联系到她。”
电话那头一点也没怀疑,只是叹了口气:“你们怎么发现得这么晚?她已经不在很久了。”骆齐故意装出惊奇的声音:“去世?”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沉:“是啊,去年就已经……”
骆齐说:“非常抱歉!”电话那头说:“算了吧,她都已经不在了,什么奖对她来说都没用了。”骆齐听她像要挂电话的样子,连忙问:“那‘东耳’先生呢?那幅作品中也有他的名字。”
谁知电话里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提高了音量:“别跟我提这个人!就当他也死了吧!”骆齐没想到这个女人会那么讨厌梁卓婷的男朋友,便说:“小姐,你这样说也未免让我们太为难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是不愤:“哼!他有什么资格得奖!自从小婷出事之后他就躲了起来,我以为他至少会打个电话,所以一直帮小婷的电话续上费,结果等了一年都没等到!那个负心人根本没资格得奖!”
这个女人说的话与骆齐的猜测背道而驰了,给电话续费的人是她,那自己关于“东耳”报复的想法也是错的了?他急忙问:“但是我们有义务要联络到他,请你给我他的联系方式好吗?”那个女人犹豫了一下,说:“什么‘东耳’!‘东耳’就是陈然,就是那个鼎鼎大名的摄影师kevin,你去找他吧!”
骆齐手中的电话重重落到了地上!
陈然将盒子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它已经有些变色,但封得很紧,打开时滴水未漏。
盒面的最上方是一颗幸运星,“送你365颗星,让他们帮我守护着你每天都幸福。但这里面只有364颗,最后那一颗我放在了属于我们的小角落,希望能留住我们所有的回忆。”它便是那第三百六十五颗星!锁住的,是梁卓婷关于那段感情最不舍的记忆!
幸运星下面,厚厚的一叠,全是照片,梁卓婷和那个男孩,笑着的、快乐的、开心的、浪漫的……往事像汽车后视镜中的画面,快速涌进陈然的脑子,一切想忘记的都已不能逃避,所有的事他都记起来了!雾气渐渐迷失了他的双眼,抱着盒子,心中的伤口迅速蔓延扩大,渗出了鲜血。
赵玲在盒子打开的那一刹那,被惊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照片上和梁卓婷那么亲密的男孩,竟然会是陈然!那个陈然,拥有着全世界最幸福的笑容,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看着陈然痛得撕心裂肺而颤抖的肩膀,赵玲有些恍惚了,这个背影好熟悉!一年前的午后,那个男孩拥着女孩时的背影,就曾温暖得让她心酸,那时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一段感情就好了。午后阳光下那个温暖的背影与现在在她面前孤独的背影渐渐重叠,原来真的是他啊!
赵玲此时只想笑,苦笑溢过她的唇角,所以在第一次见到陈然的背影时才会有种特别感觉的吧?只是,为什么拥有的,不再是那个温暖的背影,只剩下满背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