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进了祠堂, 朱骁不顾天子之尊,伏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为阮洵上了炷香, 低声对她道:“我在外面等你。”
便迈出了门。
阮玉咽下喉间酸涩, 擦了擦眼角, 这才细细打量。
朱骁登基之后, 要封阮洵为忠义侯。
众臣反对, 理由自是阮洵声名不佳,容易影响圣上的圣誉。
的确,开国皇帝登基, 天命神受多好听,结果却是借了个二臣的力。再说, 阮洵这般为主, 怕不是为的依旧是个人, 为的是将来陛下登基他便是功臣,仍然可以呼风唤雨。
但不论是为什么吧, 反正人也死了,凭藉曾经是皇上老丈人得个厚葬也就成了。
可是朱骁力排众议,到底封了阮洵,还建了这座祠堂,又令以方卓为首的书局刊印书册, 颁发天下, 为阮洵洗刷旧名, 匡扶正义。
于是这座忠义祠香火鼎盛, 是因为皇上跟皇后要来拜祭, 所以今天才临时清了场。
忠义祠是一座四合院建筑,简单又质朴, 细节处又别具匠心,很符合阮洵的性子。若是他尚在人世,一定会摸着“胡子”,笑得小眼弯弯。
而此刻,他就端坐在正前方,穿一身赭红色寿纹锦缎直裰,正是她回门那日的装扮,听说是他最爱的女儿为他选的料子。于是他摸着胡子,哪怕手里依旧是空空的,却是小眼笑得弯弯,好像正盯着供桌上的两盘红烧肉,两瓶竹叶青,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在他的脚边,伏着一只黑猪。
那猪生得体态浑圆,虎头虎脑,正一脸憨态的撒娇,神态亦是满足。
那是麦兜。
阮洵引爆福满多,尸骨无存,在最后的时刻,麦兜竟然不顾危险的要冲进去救主,结果……
朱骁把麦兜放在这,不仅因为麦兜也是个英雄,更是希望阮洵在那个世界不至孤独,也有所慰藉吧。
阮玉吸了吸鼻子,回头望了望门口。
朱骁立在不远处,阴凉地儿也不去,就在太阳地里站着,只为这里能够清楚的看到里面的状况。见她回头,还冲她安慰一笑。
她转了头,双手合十,深吸了口气,虔诚的望着前方,以极低的声音说道:“爹,请允许我叫您一声爹,因为我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适,因为我不是您的女儿,我只是占了您女儿的身体。”
将前事细细讲过,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这些年,我总是觉得我占了别人的身体,享受着他人的福气。所有的好都不是我该得的,正如您的关爱。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前世缺少亲情,在这一世得到弥补吧。可我就好像偷了别人的宝贝一般,一边欣喜的享受,一边惴惴不安。我努力做到最好,来偿还这个意外。可是我依旧心虚,就像他……您说得没错,他对我很好。”
脸红了红,吸了吸鼻子:“可是如果没有您,也没有今天的我。我本要报答,可是您……”
泪如雨下:“即便在最后关头,您哪怕舍弃生命也要护我离开,这份恩情……”
阮玉泣不成声:“我不知该怎么办。我只一味的享受您的呵护,却从未回报一分。我占着您女儿的身体,却从未尽过一天孝。我早就想告诉您实情,却贪恋您的宠爱。有时我甚至会产生幻觉,觉得我就是您的女儿。就因为胆怯与贪心,我欺瞒到现在,以至于您到最后还以为女儿就在您身边,我对不起您。”
深深叩首:“我不敢祈求您的原谅,您今天的荣誉与尊崇都是外面那人给您的,是您理应得到的。我什么也做不了,若有来世,我希望能够做您真正的女儿,承欢膝下。来世,您一定要长命百岁。来世,让我们都平平安安的活着,让女儿真真正正的尽一番孝心……集今世与来世的孝心。而现在,就让我再叫您一声爹,日后,我一定会常来看您的,为您做您最爱吃的红烧肉。”
她再拜了拜,举目忘了阮洵一会,转身出门。
就在她即将迈出门口的瞬间,一阵风打屋内吹来,卷起了四垂的青色帘幔,像外飘飞,就好像一只只手,要挽留她的离去。
风声中,阮玉好像听到一道声音:“我一直视你为亲女。”
她一怔,忽然痛哭失声。
朱骁急忙走过来,环住她的肩:“怎么了?”
阮玉连连摇头,又往回看。
朱骁也跟着望过去,低声安慰:“别哭了,否则岳父大人会担心的,会以为我对你不好。你若是想他,咱们以后常常过来。”
阮玉哭得更伤心了。
朱骁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拥着她往马车走去,再说些别的话分散她的精力。
阮玉拭了拭眼泪:“玦琳现在好吗?”
“你都问了我多少回了?她现在很好,悠悠都长大了。虽然只有这一女,但对玦琳来说已经很不易了。偏偏悠悠年尚不足十岁,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京城的士子圈里极有名气,不愧是……”
忽然打住。
然而阮玉已经又问了一句:“季桐好吗?”
朱骁立即沉默了,目光简直有些危险。
阮玉抬眸看他。
他飞快的垂了眸子,扶阮玉上车,只闷闷的吐了两个字:“很好。”
阮玉一愣,蓦地意识到朱骁竟然直到现在还拿季桐当情敌看,一时又忍不住想笑。
坐在车上,朱骁绷着脸,彷佛受到了巨大伤害。
阮玉依旧抽泣着,挑帘望着忠义祠渐渐远去,偎在他怀里,幽幽道:“你说,如果我不是我,你还会对我好吗?”
朱骁正对着角落的四足卧兽点金炉发呆,闻言收回神思,半晌才明白她说了什么话,气得戳了下她的脑门:“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马车碌碌,不多时,又停下了。
此处偏辟荒凉,却是幽静,若细看,景致还不错。
青山在旁,流水在侧,远处还有寺庙的钟鼓之声,令人心境空明。
朱骁领着阮玉,一步步的踩上半青半黄的草,走到一处小丘前。
这座小丘旁栽了株凤凰树,只是长得不大好,倒也颇有气势的挺立着。
“这是致远生前最喜欢的树。以前皇宫里有暖房,培育得很精心,可是现在,我只能把树栽到这,希望他在那边能够看到盛开的凤凰花。”
阮玉惊住了。
这是……印致远的墓?
的确,作为启帝之子,他是没有资格得葬皇陵的。他是启帝一派,在兴明军攻打皇城时一力顽抗,自也没有资格得到追封。然而朱骁保全了他的尸骨,将他葬到这个山水都很秀气的地方。也是为了保全他的安宁,连个碑都不能立。
说起来,这个人实在算不得坏,许多时候,他还帮过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出生在两个皇族之家,注定要成为敌人。
他们是敌人吗?
阮玉看着朱骁蹲下身子,默默的往坟上培土。
她也蹲在他身边,捧了把土,添上去。
今天的天空很明澈,一如这位皇子当年的笑脸。
这般一想,好像他就站在眼前,回头笑道:“季明,叫我带你游园,偏偏人又不见踪影。”
又冲她行礼:“姑娘大名,致远久仰久仰。”
一切竟恍如昨日。
当然,也想到了在暗室里,他对自己的拔刀相向。
不能不说,这是个悲剧的人物,空有一腔抱负与算计,然而还未等开始,便结束了。
时光荏苒,他们注定要走向不同的归途。如今,他们尚记得他,可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谁又记得谁,谁又知道谁?谁又去了哪?当年的京城四美如今再无提及,这座无名的孤坟,终究要淹没在荒草与岁月中,随风淡去。
“怎么了?”朱骁看着伏在自己肩头的阮玉。
“我想我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不去管以后,只看眼下。每一天,每一年,都认认真真的走过。即便老了,死了,也不留有遗憾,更不要后悔。”
“你啊……”
朱骁喟叹一声,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目光悠远,不知是看着坟丘,还是望着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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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义祠跟印致远的坟就设在通往福满多的方向,想来朱骁早有准备,只要一去福满多,一定会到两处拜祭。
这一路走走停停,心思又很沉重,仪仗直到下午才行至福满多。
阮玉已经睡在车厢里,朱骁轻手轻脚的把她抱下来,安置在小楼上。
余人立即卸了仪仗,转眼化作在福满多劳作的下人,这幢静寂的庄园霎时充满了人气。
阮玉醒过来的时候,正见朱骁坐在牀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听到动静,看向她:“睡醒了?饿不饿?我让人把饭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