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骁轻手轻脚的下了牀, 轻手轻脚的拿了衣裳,轻手轻脚的穿起。
其实即便他弄出声响,身后的人也不会醒, 因为她说累了, 便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穿戴好一切, 本该走了, 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她睡得很沉, 眼睛紧闭,唇角紧抿,一派肃静, 彷佛这样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可假装无知,然而依旧走向她。
蹲在牀边, 抚摸着她的鬓角。
那里长出了好几根白发, 如今他已经不能把它们偷偷拔下了。
“小玉, ”他哽咽,但语气坚定:“等我!”
她一动不动, 但他知道她在心里应他了。
再细细的看她一回,决然起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一只小手飞快的从他的衣角收了回去。
刹那间,温暖,甜蜜, 酸涩齐齐在心底涌动, 他不得不抬头, 闭眼, 才将那种复杂咽了回去。
深吸一口气, 让她的气息盈满肺腑。然后攥紧拳,走出门去。
——————————
直到马蹄声消失了许久, 阮玉才睁开眼睛。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牀铺的凌乱在向她证明方才的一切不是梦。
可是他走了,这一去,不知又要多久。
她对着光秃秃的桌角发呆。
在她忙着为他准备一餐饭时,不忘将从福满多带出的那张白虎皮放在桌上。
冬天就要来了,希望能够为他抵挡一些风寒。
那本就该属于他的,可笑的是他竟然花了大把的银子来分期付款。
遥想当初,唇角微弯,又是一叹。
他变了,棱角更加分明,每一丝纹理都写着血腥与杀戮,任是他如何掩饰,如何柔情款款,那种征战所历练出来的狠辣已深深的嵌入了他的骨子里,甫一搭眼,便是逼人的气势。
有些陌生,有些古怪,然而随之而来的是热血的沸腾。
拾起一绺头发,丝缕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彷佛听到他说:“小玉,我终于可以陪你过节了,你开不开心?”
是了,他还记得,他欠她个中秋。
虽然,来去匆匆。
她不怕等,只要他能回来,只要他们能在一起。
她翻了个身,身体的酸软让她微皱了眉。
不过这是他留给她的,她喜欢。
手不由落在小腹上,想到那颗摇摇摆摆的小星星。
她,会拥有吗?
厨房里响起轻微的声响,当是狗剩回来了。
听动静,当是在默默收拾那只烧糊了的锅子。
阮玉没有起身,挪到朱骁方才躺过的位置,拿被单将自己裹起,闭上眼睛。
——————————
重阳一过,阮玉就觉得自己怀孕了,因为这个月的月事已经拖了好几天,但还不确定。
找了乡里的赤脚大夫摸脉,说是时日尚短,还需观察。
狗剩紧张得不行,天天拿她当头发丝般待着,她就是气喘得大了点,他都跟着肚子疼。
她笑着安慰他没事,心里也不免担心,整日里捧着肚子,虽然那块肉目前可能只有指甲般大小,她却已经感到它在长,在动了。
到了十月,赤脚大夫终于摸着胡子道:“有了,已经足月了。”
然后便盯着阮玉瞧,那目光……
阮玉家里突然来了男人,逗留了一个下午,村里那天又多了几个面生的人,到处转悠,神色不像普通人。还有狗剩,守在院外,要进不进的,这一切都难免让人生出怀疑,偏偏阮玉又怀孕了。
狗剩说,来的人是他妹夫,在外面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就带了几个保镖。
狗剩现在撒谎都不用打草稿了。
村里人半信半疑,因为那人来去匆匆,到底做的什么生意连在家过夜的时间都没有,还一消失就是一年两年的?
然而他们也算了解阮玉,自打来到这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闲汉前去搭讪也不理不睬,不像是那种人,狗剩现在又整天跟人说他小外甥如何如何,眉飞色舞的,人们便不由慢慢的信了。
只是这孩子还没影呢,就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是男是女也不知,就给起了个名叫铁蛋,敢是他儿子似的。
有热心的老人就跟他说,孩子不满百日不宜张扬,狗剩便紧紧闭了嘴,心里那喜悦依旧跟开了锅似的,只掐着指头算日子,还嘟囔:“怎么就不能跟猫猫狗狗似的?”
猫三狗四么?
阮玉被弄得哭笑不得。
按理,女人有孕这种事在这个时空这个小村已是见惯不惯了,可偏偏阮玉的肚子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可能因为她是外来的,也可能是因为年轻漂亮,更可能是因为他们兄妹二人一向和善待人,狗剩又实惠,所以除了村头的祝傻子哭天喊地的闹了几回后,村里的老人跟生过孩子的女人都愿往她家跑。
送点鸡蛋,包几两红糖,告诉她该注意什么,嘱咐她千万莫亏待了自己,否则生产的时候会遭罪,尤其是她这小身板,太瘦了。
狗剩在旁边跟着听,然后断了阮玉的一切活计,连饭都不让做了。
阮玉跟他讲,这个时候适当的运动是必要的,他就问,喘气是运动不?
然后让她拼命吃:“妹子,你放心,你就是一口气生上十个大哥也养得起!”
阮玉怀疑他这回又把她当成了老母猪。
只是她害喜害得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几乎把胆汁都呕出来了,结果人很快瘦成了纸片。
狗剩着急,但这毛病也没法治,好在三个月后,此病不药而愈,狗剩大喜,除了拼命干活给她买吃的,又开始四处宣扬他的小外甥。
说来也怪,自打怀了这孩子,有关兴明军的喜讯就频频传来,简直是势如破竹,一月之内,攻下了启帝龟缩的长阳。启帝被逼自尽,皇室子女屠戮殆尽。
莫怪心狠,斩草不除根,难道在等着第二个朱骁横空出世么?启帝当初对朱骁手下留情了吗?
所以说,政治,有时就是这么残酷。
阮玉特意打听了兰心公主的消息,狗剩也是特意讲给她听的。
据说在兴明军围困长阳的时候,兰心公主趁夜单骑出城,在当地曾一度被渲染成巾帼英雄。
她来到兴明军营地,自是去找朱骁。
兰心公主很自信的进行了“真空上阵”……阮玉心道,长阳比这边还冷呢,这种保鲜方法也太惨烈了吧?
守营的士兵见她是个女的,而且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是惯例,就放她进去了。
进去后自然来了个脱壳而出。
也不知是谁吓到了谁,帐中暴喝与惊叫同时响起,然后众人便见一条白花花的东西从帐子里飞了出来。
朱骁唤人打水洗手,怒骂连连,众人皆噤如寒蝉。
兰心公主更如风中败叶,后来……“以身殉国”了。
阮玉对她一点怜惜的想法都没有,她可不是鞭子不抽到自己身上就不知疼的人。思及兰心公主当初的嚣张,给自己和朱骁带来的麻烦,甚至朱骁下狱跟她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以至于至今拖着条伤腿,阮玉就冷冷一笑,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腹:“金子,你爹给咱们出气了!”
很明显还没有到胎动的时候,可是她竟然感到里面跳了两下,立即欣喜的睇向狗剩。
狗剩对自己外甥的名字由铁蛋变金子已经不满多日了,阮玉安慰他:“金子不是比铁值钱?再说,目前还不知是男是女,这个名儿男女通用。”
狗剩撅嘴……说什么值钱,铁蛋比金子硬实多了,却偏要诓我,其实还不是因为那个金,你是说什么都放不下?
不过他没法跟阮玉较劲,就指望小外甥将来跟自己一条心,于是整天围着阮玉打转,又担心:“我听说这种时候看花看朵的能让孩子长得好看,你天天看着我,孩子将来万一长得像我怎么办?”
阮玉仰天长叹:“你还不是老王……”
“老王是谁?我姓赵!”
阮玉无语,心道多亏朱骁不在,否则不得暴跳如雷?
朱骁如今没工夫暴跳,他剿灭启帝残余势力后,挥师南下,再次攻取京城。
因为此番他成了冒牌货,所以进展极其困难。原先支持他的势力现在都联合起来对付他,军中也有骚乱,情势可谓一度危急。
听说真正的前明血脉尹金网开一面,提出与朱骁画江为界,以止争戈。朱骁身边的人也屡屡劝谏,朱骁不听,于是被人痛骂狼子野心。
“早前怎么就瞎了眼,竟然相助于他?”
“对于这种叛逆,我们绝不能容,见则诛!”
“说实话,事情过了二十多年,谁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说他是咱们就信了,真是愚蠢,愚蠢!”
“他又杀人了,他竟然杀咱们的人,咱们可是前明的重臣啊,一直忍辱负重,忠心耿耿……”
“他就是魔鬼,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