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蜿蜒的山道一路攀岩, 常樱抿着小嘴仰着头跟随阿瑄。
“喏。”阿瑄用力拔下一颗草药,丢给常樱,常樱忙接住, 小心放到竹篓里面。数数竹篓里不算少的草药, 常樱仰头问道:“庄主, 师父的伤很重吗, 怎么需要这么多草药?”
阿瑄摆手:“说了几万遍不要喊我庄主了。”看看快要漫出来的竹篓, “唔,那就先这样吧,这路不平, 你小心点走。”
速度已经很慢了,常樱乖巧跟在后面, 应了声轻轻地“诶。”, 不必询问为何这样做。
饶是速度再慢, 到达汉紫的茅草房的时候,躺在地上的人还是没醒。常樱小心拍拍垫着酒剑仁的布, 研磨了草药细细抹在他的伤口处。
阿瑄看看躺在摇摇欲坠的房顶的若无其事的某人,抽抽嘴角,命令常樱:“把酒剑仁前辈带到房间里面去躺着。”
“可是……”常樱迟疑而飞快瞥了屋顶一眼,诺诺不敢应下。
好歹也是亲哥哥,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居然任由他倒在地上, 还是在常樱苦苦哀求半天后才肯同意扯快破布出来, 让酒剑仁躺在上面休息, 忒过分了!阿瑄看不惯, 吩咐常樱:“快点啊,难道你也忍心你师父躺在地上被虫子咬不是?”
罪名太大, 常樱不敢承受,忙手忙脚乱架起酒剑仁往房间里面送。
汉紫叼着一根草,鼻子里面喷气,哂笑:“装什么死人?谁吃你这一套啊?就是你真死了,也休想知道那个人的下落。”
“晕阙”过去的酒剑仁立刻跳脚而起:“你的意思是怎么也不肯了?”
“呵。”汉紫短促一笑,平躺在屋顶,阖眼小憩。
这意思自然就是不肯了。
阿瑄忍不住戳戳气急败坏的酒剑仁:“那个……师叔啊,你的头还在流血呢,先包扎起来再说吧。”
酒剑仁睨眼阿瑄,咬咬牙,竟然伸手将阿瑄掳来,扼着她的脖颈喝道:“再不说,就休想要你徒弟的命!”常樱吓得尖叫:“师父,你万万不可如此对待庄主呀!”
“庄主?”酒剑仁轻蔑笑道,“我不点头,谁敢认她?!常樱,你退后,不要插手此事。”令罢,再次对着上面的汉紫道:“我也不求你回去当庄主,只是那个人的下落,我必须知道!”
酒剑仁掐着阿瑄的手用力极大,不一会阿瑄便剧烈咳嗽起来,小脸渐渐煞白。
汉紫犹自岿然不动,似笑非笑道:“原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酒剑仁酒大侠,便是如此一个以挟持弱女子为荣的缺德小人,不知这件事传出去,又有没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你又会不会贻笑大方?”
酒剑仁的力道不变,但是双眸慢慢充斥血液,狰狞恐怖,话语中多了一丝哽咽,阿瑄依稀感到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脸上:“十五年了啊!我们……已经十五年不曾见面!早先是我不对,负了她。可是她躲了我十五年,还不够么?还要躲多少个十五年去?”
“十五年?”汉紫嗤笑,“躲你?你未免高看了自己去!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躲?酒剑仁,你记住,你做的那些事,多少个十五年过去,都不会磨平的!不但现在我不会告诉你她的消息,以后也不会,永远都不会。”
“你放肆!我是你亲哥哥!”酒剑仁勃然大怒,不由加重手中力量,阿瑄顿时呼吸一滞,泪水从眼里奔腾而出,拼死力气也只能从掐得变形的嗓子眼中挤出一丝求救声,字句都不连贯。
酒剑仁似乎这才想到手中还有这样一个筹码,举着完全喘不过气的阿瑄道:“再不说,我就掐死她!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其实就是你们两个人生的孩子,对吧?说什么我负她,不过是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背地私奔多年!说不说,说不说!”
汉紫这才慢悠悠睁开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阿瑄窒息得几近扭曲的脸庞,心绞痛起来,长长叹息:“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爱?今日你若杀了她,那人更是永生永世不会见你。你以为阿瑄的武功怎样得来?这些年,不止你没忘。阿瑄不是她的孩子,更不是我的孩子,你若因此伤及无辜……”
叹息声带着深沉的绝望和心痛,酒剑仁茫然松开手,刚烈如他,终于压抑不住,泪如泉涌。你说爱情多么伤,未来多遥远,怎么天亮之后,我们的誓言全然不见?我们都年轻过,放纵过,任性过,可是那时年少,以为岁月长久,以为人恒遥远,哪知成长是一夕之间,改变是一夕之间。相隔多年,再也不见,再也不爱,难道这也是你所执念的一切?
阿瑄猛地吸了几口气,红润也渐渐充盈在脸上。哪知身边的常樱突然操起木棒奔跑过来,一棒打在酒剑仁的后脑勺上去。酒剑仁晃动几下,轰然倒地,这下——真晕倒了。
“诶?你怎么打晕他了?”阿瑄疑问。
常樱烫手山芋一般扔掉木棍:“我……我怕你……”
怕我被酒剑仁勒死了?傻丫头,刚刚已经说得清楚,现在我已经不是庄主之位了呀!阿瑄摇摇头:“你赶紧把他送回去吧,我也要办事去了,不必……再回来了。”
这话听着像是永诀别,常樱扑通一声跪下:“庄……小姐,奴婢只认一个主子。之前就承诺过,这辈子都跟着主子了,你……你不能……请你留下我!奴婢会学着做饭,会学着编更好看的辫子,会做很多事情!”
阿瑄很早就从其他丫鬟那里得知常樱的身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继父嫌弃她女儿之身,屡屡要赶出门去。她母亲死拦活拦,才保住常樱,可却要沦落到下人地位,扫地洗衣,饱受欺悔。长大一点,现出亮丽姿色来,遭继父垂涎,几次三番暗示,常樱畏惧,又不愿屈服,一个方才八岁的小姑娘,连发育都未完全,就整天饱受威胁,以泪洗面。是酒庄二少救的她,领到酒庄当丫鬟,挖掘出她的长处,甚至恳请了酒剑仁收她为徒,教她防身之术。从此这才安定下来,奈何酒剑德身体孱弱,不久长辞于世,这世间她便再无亲人。直到遇到阿瑄,有了可以倾吐伺候的人,她才感觉到人生的意义,许之不离不弃。只是……她到底不应该随自己这样漂泊,她完全可以继续过安稳生活。
阿瑄怜惜她如自己,推己及人,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于是叹息着同意了:“……只是,以后你我姐妹相待,不得尊我为主子。”
常樱犟道:“主子便是主子,一日为主,终身为主,这一点奴婢不依。”
“喂!”阿瑄欲反驳。听到汉紫懒洋洋应答:“主子便是主子呗,有什么不能应下的,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阿瑄怒目瞪去,汉紫视若罔闻,命令常樱:“把你师父拖出去,自然有人捡走,然后做饭去,饿死我了。”
常樱唯唯诺诺应了,拖酒剑仁时一脸惨烈,不敢直视。
一行人吃罢饭,汉紫这才认真对阿瑄说:“为师知道你意已决,也不拦着你。不过你追过去,找到那个丫鬟后,接下来怎么办?你以为她会告诉你幕后之人是何意图,为何这样做吗?”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找碧月?”阿瑄歪歪头,继而一拍额头,“是了,你查到的线索比我多。”
“呵,自然。”汉紫似笑非笑,“这次回安城,为师也给你下一个任务,完成了,你就知道所有原因了。”
“师父……”阿瑄疑惑,“你是不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汉紫眯着狭长凤眼:“为师只负责帮你找线索,要知道这些事做什么,跟为师又没有什么关系。”
“……哦。什么任务?”
汉紫目光一凛,面容严肃:“刺杀林府府主——林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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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安桥下面,依旧是淙淙流水,清清泠泠悠然飘过。不若南城,有渔家姑娘在渔船上面,一面撑蒿,一面歌唱。清亮高昂的歌声飘扬在南城上空。
再往前走,不出一刻钟头,就能看到一个陈旧的八角凉亭,煮沸的滚水烫开蜷缩的茶叶,游荡出馥郁香味。再往前走,片刻就能看见一个半鬓白发的妇女灵活擀麪,行云流水在铁炉里面贴上烧饼,或者肉馅,或者无馅,但总能引来一羣馋嘴之人。再往前走……就是曾经的邵记糖果铺子,不再有忙碌着的身影,不再有独特的大嗓门飘扬,不再有两个可爱的小团子……或许已经破败,更或者已经被倒卖出去,住了新的人家。
阿瑄踟蹰在眉安桥畔,迟迟挪不开脚步。
龙爷爷曾经讲过一个成语——近乡情怯。放在此刻的自己身上,简直再贴切不过。
心是虚的,步是浮的,踉跄了几步,也不过是上了两级台阶,就扶住粗糙的石栏杆,无法前进。
常樱体恤:“小姐,我们先去寻个客栈住下吧,这一路跋涉,你也辛苦了。”
阿瑄无力转身,几乎是扶着常樱的胳膊,亡命一般落荒而逃。很快走进了喧闹的铜雀大街,人羣依旧熙攘,甚至许多铺子的老板都没有换人,几年不见,不过就是他们额前的皱褶鬓间的白发增添了一些,其他所有的事物、场景,都好似梦中徘徊过千万遍的似曾相识。
看见他们笑吟吟的友好招呼,阿瑄突然想起曾经在这里受到过的一切屈辱和奚落,恍如隔世。
突地,嘈杂声近身,夹着调笑和猥琐——“哎呀,这是哪家的姑娘,跟爷一块回去玩玩,可好啊?”
阿瑄徐徐转身,只见一人站在常樱身侧,垂涎三尺道。
她不由心生好笑,一切的恍惚在此刻终结。看来,她是真正的回到了安城,这里是安城,她没有走错。那个人……正是多年前欺悔自己,然后被押到衙门关了一天的荣朱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