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冥界……”
沈烟月不由自主地低喃出声, 本能的恐惧感从内心深处泛起。风行则是握紧了青鳞,冷汗将整个背部都打湿。然而即使如此,还是忍不住想要向后退却, 甚至是转身逃跑。
这就是冥界, 亡灵们的国度。人类曾经幻想过无数的地狱的景象, 亦或是横尸遍野, 枯骨成堆, 亦或岩浆飞溅,冰川冻原,亦或恶鬼咆哮, 妖物嘶鸣。
然而当冥界真正展现在他们面前时,只凭这冥界之门背后的一小阙景色, 便足以使人类望而却步。
那扇似乎沉积了千年尘埃的火焰铜门后, 是一片荒芜之地。
就像是初冬时节的北方草原, 绿地被寒风吹得枯死,在地上结成了一片焦棕色的枯毯。寒风将附着在地皮上的小水珠凝为一颗颗盐晶大小的冰渣子, 淡淡地在大地上盖了一层,却仍能透过它看到地下的枯草皮。远处起伏的山峦因远近不同而呈现出各种深浅不一的灰,呼啸在原野上的风甚至不如人间的隆冬刺骨,只是淡淡的飘荡在原野上,使一切物体的温度都变为如死者体温一般的冰凉。
连天也是灰的, 隐约能看到些蓝, 但当注意力放在那片蓝上时, 它又随即化开了, 就像是滴入一大缸灰色中的蓝, 立即便散在了这片大环境里。对,就像是在褪色一样。仔细看起来, 冥界的天空是褪色的云蓝,冥界的山峦是褪色的黛青,冥界的原野是褪色的枯黄。所有东西都在褪色,连零星飘落的雪花也是褪色的白,把天地连为一片,就变成灰了。
灰色的冥界,目光所及的那片原野上,没有枯骨,没有死尸,没有亡魂,甚至连任何会动的东西也没有。
因为这里是冥界,死者的国度,不仅连它的子民是死的,它的天的死的,它的山是死的,它的草是死的,它的河是死的,它的整个世界,都是死的。
造就了浓重得令人发呕的死亡气息的世界,就是冥界。
“怎么会这样……”
一股浓重的哀伤从云出岫心中泛起,从气海处直冲入喉,令他想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头脑眩晕,灵魂动摇,这股死亡之气没有给他带来沈烟月那样的恐惧,也不会让他如风行一样充满敌意。他只是哀伤,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的哀伤,来自冥界灰色的原野深处的哀伤席卷着他的灵魂,让他的胸口突然刺痛起来。
“云!别过去!”
直到听见背后传来沈烟月的叫喊,云出岫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冥界的方向走去!一旦越过那道线,□□就会随之死亡,只留下灵魂,永无止境地在那片死地中游荡。然而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就像是那里有着让他怀念的东西,那个东西已经死去,被埋葬在这片灰色的世界里。他得到那里去,将那个东西紧紧地抱在怀里,因为他已失去。
可那失去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他不知道,连个大概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他唯一知道的是,当他再次见到那个东西时,他第一眼就能将之认出。
“云!快回来!”
回来?回哪去?哪里是他的归宿?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母亲是谁。他真的是云出岫吗?真的是汉阳云家的少主?真的是大炎的国师?他已经连自己存在的意义都忘记了,哪里又是他真正该回去,能回去的地方?
那条线就在那里,线的这边是被铜门上的火焰烤得焦红干裂的土壤,线的那边是被寒风封冻的褪色的灰原。跨过那道线,就舍弃了生命,违背了术者之道。但他的脚仍旧停不下来,只差一步,他就能去到那个地方。
“别过来!”
一声低沉的喝斥使云出岫为之一震,压在身上的那股浓重的哀伤突然间便被吹淡,归还了他手脚的自由。他就停在那条线的边缘,在那个世界之外。
“别过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它来自那片灰色的天空。云出岫抬头仰望,有一大片雪花在那里飞舞,慢慢地落到了他的面前。然后那些褪色的雪花一下子飞散开来,那个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魍罗?!”
风行惊得大叫起来,想冲上去把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的云出岫拖回来,但那股死亡之气却在那个人出现时突然大增,压得他的双腿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体,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不,不是魍罗。
那个人有着与魍罗一模一样的脸,身高与体形看起来也完全一样,但云出岫知道,他不是魍罗。
也不是天魁,天魁是寄宿于妖王体内的另一个灵魂。灵魂已经消失,连亡者的国度也无法收容那碎成细末的灵魂。
那个人就像是褪色的魍罗,他的衣袍是褪色的深黑,他的皮肤是褪色的苍白,他的气息是褪色的黑暗。而他的头发和眼睛,却是褪色的雪一般的银白。
他慢慢地走到了云出岫身边,很近很近,和云出岫一样,紧贴着那道线。近得云出岫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只是他站在褪色的那一边,连整个人也一起跟着褪色。而他,自然没有呼吸。在亡者的国度里,当然没有活人的气息。
“你还是凡胎肉骨啊,现在的你到这里来的话,就再也回不了天界了啊。”
那个人的脸上泛起微笑,那是纵容的温柔,与他的声音一起化到了云出岫的心底。然而那双银白的眸子中却盛满了哀伤,有一丝相会的喜悦,却只闪过了一瞬间,随即便化在了浓浓的哀伤中。
“有几千年没见了呢?呵,我们本就绝不可能相遇,如果不是你的任性,我们是三界中最不可能相遇的啊。”
云出岫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那些话却像是一滴滴的血泪,滴落在他的心里,让他的心也随之被凿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洞。
银白的眸子突然露出震惊的神色,随即又化为了比哀伤更加浓重的悲痛。
“为什么要哭?已经把一切都忘了的你,现在又是为了什么而流泪?还是说,就像那时一样毫无理由?”
原来是自己在哭吗?是啊,为什么要哭,果真是毫无理由的吧?
那人伸出手来,如亡者般冰冷的手指抚上了云出岫的脸颊,指尖接住了滴落的泪水。
“还真是无情,就这样把我忘掉了,却又擅自出现在我眼前吗?连自己为什么来到人间的事也忘了……”那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叹息中透露着千年的沉重,“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痛苦,也不会做傻事了。一切只要由我来承担就好了,你就忘了吧,生生世世,再也不要想起那些悲伤的事。”
云出岫抓住了想要收回的手,将眼睛埋在那人的手心中呜咽出声。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不是吗?或者,就像是那人所说,全都被遗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再也想不起来。
既然是痛苦的事,想不起来不是很好吗?可是自己还会流泪,正是为了那些被遗忘的事而流的吧?所以,那些被自己忘却的记忆,并非全部都是可以遗忘的悲伤。也有快乐的事,幸福是事,那些却是最珍贵的、生命中的宝石吧?
“你还是那么任性,越是让你不要想起来,你就越想知道吧?可我不想让你想起来,当你想起一切的时候,就又会做傻事了吧?不断地伤害自己,只为了一个绝不可能的结果。”
“就算忘了……”云出岫在抽泣中断续地出声,“不也……还是这么……痛苦……吗……”
“至少不用为错误的选择而承担罪过了啊……”那人轻声地说,带着微微的颤音,“至少,忘记了曾犯下的错,你就仍然还是干净而无辜的。”
“自欺欺人的生活……我已经……”
那人抽回自己的手,然后突然一把将云出岫向后推倒在地。云出岫抬起哭花的脸惊讶地望着他,却从那双银白的眸子里看到了心痛与绝望。
“不要再次叩响冥界的大门,”褪色的人把自己包裹在了飞舞的雪花中,“就这样遗忘前尘,回到天界,回到蓬莱,守护好你的生命之树吧,句芒。”
火红的铜门缓缓地关闭,将那个亡者的世界再次隔绝。在渐渐变得狭窄的缝隙中,雪花背后,那双银白的眸子终究没有从他身上移开一寸。
死亡的气息终于消失在紧闭的铜门后,风行与沈烟月都同时软倒在地,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掉了一样。率先回过神来的风行硬撑起一口气,拖着疲惫的双腿跑过去把云出岫拉了回来,然后重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你就那么想死吗?!”他愤怒地大吼着,“死后的世界有什么?你也看到了,那里什么也没有!你那么喜欢那个灰蒙蒙的世界吗?你那么喜欢把自己变成冰凉的尸体吗?!这下好了,像你这种人,连冥界都不收你!你还想去哪?!”
“不,那里有他要找的东西,是吧?”
沈烟月走了过来,蹲在云出岫身边,“那个人,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风行疑惑地问,“魍罗?”
“不,那不是魍罗,”沈烟月摇摇头,然后问云出岫,“他是谁?你知道的吧。”
“他是……冥界之王。”
被众生所畏惧的冥界的王者,谁又能想到,他竟有如此一双悲伤的眼睛。以前的自己,就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所迷惑了吗?还是说,是在遇到自己之后,才在那双美丽的眸子里,染下了悲伤的颜色呢?
“那句芒又是谁?”
想到那个人最后所呼唤的名字,风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句芒是掌管天界东方的生命之神,在蓬莱仙岛种下了生命之树,也是春天之神,赐予人间所有的生命。”
沈烟月代替云出岫说出了答案。
云出岫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被扔在地上的那团泡在液体中的婴儿走去。婴儿的挣扎正在变弱,囊中的液体已经由透明变成了浅黄色。云出岫一只手抓起那团天机草的根,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婴儿的胸膛。红色的血液化在囊水中,从破口处流了一地。囊袋中发出凄厉的惨叫,使风行与沈烟月为云出岫突如其来的举动大惊失色。
然而云出岫却就这样把手抽了出来,将那团天机草的根丢在了地上。血囊在地面上抽搐着蹦了几下,在动作小下去之后,便完全不动了。干涸的土壤瞬间将液体全部吸收,只留下一滩枯萎的囊包,与里面破碎的残躯。
“云……那是……”
被血染得通红的手中所握的,是一颗荧白的丹珠。那是天机草的丹珠,即将幻化为人形的天机草的丹珠。
“我要想起来……”
丹珠突然华光大盛,轻飘飘地浮了起来,直到与云出岫的脸平行。
“不管是痛苦还是悲伤,我都要连带着一起想起来。”
墨一般的眸子变得清亮,在丹珠的华光的映射下变为了晴空一般的云蓝色。
“全都想起来!不管是天界还是地狱,只要是属于我的回忆,全部都要一滴不漏地想起来!”
丹珠慢慢地飘到他的额上,然后像融合一般消失在了额头中央。云出岫的额中浮出了一个明亮的云蓝色的图藤,光芒映得通红的冥界之门也为之失色。
“云!不要!”
沈烟月向他跑去,却被风行死死地抱住。风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现在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已经晚了。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云出岫,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牵制住云出岫。那片曾被拴在汉阳天空中的流云,已经挣脱了牵着他的绳索,向另一个世界飞去。
把一切都回想起来。即使必定会伴随着痛苦与悲伤,但曾经快乐过的那些记忆,无论如何也要从泪水中找回。